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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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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出生在冰雪裏。

十一月到來年四五月,滿眼都是素白,躍動的溪流被凍成冰面,有人穿上冰刀鞋在上面滑冰,有人在打冰球。土坡變成皚皚的白雪山,據說俄羅斯人都會滑雪,他們不用雪橇,一塊木板就能從陡峭的山脊上滑下。

西伯利亞的極地犬被拴上韁繩,三頭犬可拉載幾百斤的貨物,長在這裏的生物,即使是狗都會高大而健壯,並生有厚厚的毛發。絕大多數的俄羅斯人也是,身材敦厚,不畏冰雪,不畏寒冷,徒手可與熊搏鬥。

而我從小就是異類。

孕育我的人身體虛弱,我在孕中無法得到充足的養分,以至於出生時很瘦小,像一只老鼠。之後也沒有得到改善,醫生的判斷是先天不足,身體機能很差,尤其是心臟,哪怕一輩子生活在保溫箱裏也不會發展完全,在俄羅斯的冰天雪地裏活不過五歲。

殘酷的話語、醫學測試報告、成年人擔憂的交頭接耳、仆人的閑言碎語……我都聽見了,也記住了,我很早記事,一兩歲的記憶都存儲在腦海中。

與我血脈相連的男性身體狀況處於平均值以下,精子活性更低,在被稱為家族的群體中只有我順利存活,以世俗的角度看,養育我的家庭屬於貴族範疇,我學習詩歌、文法、寫作、外國的語言還有大提琴。

大提琴是我很喜歡的一項,我愛她如同我愛閱讀。馬尾掃過金屬琴弦,發出陣陣低沈的顫音,眾多音樂家中我最喜歡巴赫,他說音樂是讚頌上帝的和諧聲音,因為是獻給神的奏鳴曲,他的音樂純凈而富有力量,能從中聽出幸福、苦難、歡樂與愛情,我聽見泉水淙淙流淌,聽見風吹過樹林,我感受到他堅強的意志,感受到崇高的信念,感受到他的自我犧牲精神。

——我愛它們。

五歲之後,我跟周圍人的不同變得更多了,不僅有瘦弱的身軀,還有異常的感官——不知疼痛為何物。

我從小被認為是天才,父親、叔伯、家庭教師、農田裏的佃戶都懷有相同的看法,佃戶是沒受教育的人,他們的看法是更高層次的人灌輸的,我每次看到他們,心中就升騰起悲憫之情,你看這些人,沒有受到教育,生活也不安定,懵懂而庸碌,不懂人世間的道理,他們吃的是卷心菜湯,家裏連一本書都找不到,地主讓他們做什麽就做什麽。

對於螻蟻般的人,不同情都不行啊。

他們稱讚我,我點頭致意,低等人認為這是貴族氣派,父親認為是受到了良好教育的體現。

因身體原因,我極少參加戶外運動,最多不過是在短暫的夏日出門曬太陽,陽光太烈,皮膚又會泛紅,又不得不縮回樹蔭底下。

農戶的孩子在一起玩,他們身體強壯,像野人一樣在樹上爬上爬下,突然,有一個從樹上跌下來,他抱著自己的膝蓋,痛苦地嚎叫,我看他的臉,眼睛周圍的皮皺成一團,形成千百條褶,眉頭蹙在一起,口中不斷高呼,呼聲含糊不清。

自童年時我就有超人一等的學習能力,但對人世間的情感卻無法很好理解,我大概是有情感的,但和世界卻隔了一層膜,我同情其他人,這種同情是高高在上的,神一樣的憐憫。但唯一有種情緒,我完全無法理解。

被稱為父親的男人、叔伯、家裏的傭人、仆人的孩子,他們總是會呼喊疼痛,會抱著自己的腿、手,會捂住心臟。

痛到底是什麽?

“你沒有痛覺嗎?”到西伯利亞的第二年,我遇見了黑發的東洋人。在俄羅斯的領地內,東西伯利亞依舊是最寒冷的一片地,本國人少來此,除非是被流放,我是隨家裏人一同流放來的,健康的人已經死了,我卻還活著。

在這裏看見日本人,實在罕見,尤其是他一眼看破了真相,就算是同一家族的人也沒有誰發現,我掩飾得很好,平日也不會被打罵,父親說“沈默是貴族的美德”,他渴望後代有忍痛的能力。

“哎呀。”東洋男人臉上流露出憐憫之色,不是我看農戶的憐憫,他的表情來得更生動,更加感同身受,更像個人類,與他相比,我的情感太單薄也太拙劣。

“真可憐啊。”他給我戴上帽子,我的耳朵在冰天雪地裏凍得發紫。

“沒有痛覺,天資聰穎,出身貴族,家道中落。”說家道中落也太輕描淡寫,家裏的男丁死了七八成,一些婦女是活下來了,用處不大,我一個月前決定從西伯利亞逃回莫斯科,又在出境之前被抓住了。現在得我,是北亞大陸上最低級的奴隸。

“將這些經歷放在一個人身上……”他忽然問,“你看勞苦的西伯利亞的奴隸,有什麽感覺?”

回答:“我同情他們。”

太宰嘟囔:“又一個宗教意味濃厚的答案。”

“那你相信上帝存在嗎?”他問題跳躍性大,又很古怪。

“我希望上帝存在,他帶來苦難、磨練與愛,但當我看見農民被誣陷,活生生死在流放途中時,又覺得上帝可能不在,要不然世界上怎麽會有不公平正義的事?”

“上帝不能不存在,否則農民的信仰無處安放。”

太宰治問:“假設他不存在……”

“那我就是上帝。”我說,“當上帝存在時,他是,他不存在,我會成為上帝。”

我替他給人以永恒的安息。

“哎呀。”他又裝模作樣地說,“你這樣的人,不是要成為聖人,就是要當毀滅世界的魔鬼。”

他手在我脖子上靈活鼓搗,“哢嚓”一聲後,脖子上的狗項圈應聲而落。

“走吧。”他伸出手,“離開西伯利亞,到莫斯科起去。”

他笑著說:“聖人不應該死在苦寒之地。”

我握上他的手。

……

“嘩啦——”水在半空中劃出優美一道優美的弧線,劈頭蓋臉潑在費奧多爾身上,他的頭發、衣服都變得潮濕,白底的衣服貼著肉成透明色。

他的皮膚比白衣還要白,色調與紙張相同。

卡拉馬佐夫站在他面前,眼中燃燒著嫉妒的火焰,他常含嫉妒,對每一個人,對每一個活著的人,就算是費奧多爾也想不出原因所在。

“你終於醒了。”他笑容殘酷,“第一天拍賣的貨物價格最賤,但我們也得拿出點兒好貨炒熱氣氛,多虧了你昨天的即興表演。”他想到自己損失的人,表情又扭曲一陣,卡拉馬佐夫是現實版的葛朗臺,有時吝嗇得過分,費奧多爾造成了莫大的損失,他要補回來。

“你會成為今天的壓軸商品。”他冷酷無情地宣布。

費奧多爾垂下眼瞼,沒有說話,更沒有驚慌失措,他腦海裏響起那句話,當他遭受悲劇,肉體受到磨難時,太宰治的話總會在他心頭響起。

[聖人不應該死在苦寒之地。]

這是他的聖經。

……

7月18是平靜的一日,客人們心中憋著火,窩在房間中研究拍賣會的單子,他們要提前準備好籌碼,以便買下心儀的物件。

森鷗外不也例外,非緊急情況下,他不想讓外人得知自己的異能力,被中原中也知道了還好,被監控探頭拍到了可就糟了,他仰頭半躺在椅子上,讓椅背支撐自己的身軀。

“啊,果然,我想要的器官在拍賣會上根本就不值得一提,竟然放到第一天賣,位置也相當靠前,考慮到特殊型號匹配的小眾性,基本上沒人會競爭吧。”他點點頭說,“應該能順利拿到。”他說了句很古怪的話,“用錢就能買到了。”

“哈?”中原中也問,“錢不能買到,用什麽買,金磚嗎?”他昨天在宴會廳裏聽到笑話,有人帶了五十公斤的金磚上船。

“金磚也是錢的一部分啊。”森鷗外卻說,“金磚、鉆石、股票、基金、皮特幣,只要是在市場上流轉的都可以被統稱為錢,他們是最有吸引力的,對某些人來說也是最沒有吸引力的。”他開啟了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,“聽說在日本的某些村落,還保留著以物易物的傳統,村落以農業為生,自給自足,也不想伸頭看外面。”

“哈?”中原中也認為很不可思議,“等等,你是說船上也能以物換物嗎?”

“不止。”森鷗外站起身,他走到窗戶邊上,透過密封的小圓窗戶眺望大海,“不止是物,我聽過一個傳言,幽靈船上什麽都可以交換。”

“異能力、人的靈魂,高尚者的靈魂值得價值更高,有這樣的說法。”

……

‘拍賣會即將開始。’

‘沒有發現書的痕跡。’

7月19日晚上10點,兩條摩爾斯電碼傳入異能特務科的辦公室,說是辦公室,內裏的工作人員也只有寥寥幾個,種田山頭火待著自己的心腹等待太宰的傳信,除了阪口安吾,還有幾人分別坐在電腦前。

[收到。]

“種田長官。”有人呼喊種田山頭火,“請您來看這份調查。”說著就把文件轉到了主機中。

/第0012項報告:針對俄羅斯返航幽靈船上人口進行調查

樣本數量:8

已知:

1小泉XXX的身體情況趨於穩定,已秘密出院

2黑小路家長子獲得異能力

3……/

“這些都是國內的樣本,比較容易發現端倪,”下屬拘謹地說,“國外某些組織近日異動頻頻,但我們能力不夠,無法取得第一手的資料。”

種田山頭火擺擺手,讓他不要再說下去,這些他都清楚,也是早就想到了。資料還沒有讀完,上部分側面證明賓客確實能在幽靈船中交換到自己的需要的物件,而下半部分……

一行資料躍入他的眼中。

/後遺癥:記憶模糊,無法回憶起船上相關內容。/

[是異能力吧?]種田山頭火想,[消除記憶的異能力。]

/疑似失蹤人口:2名/

他看完報告,沈吟片刻說:“安吾君,麻煩給他發送電碼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第一條:無船上記憶。”

“第二條:兩人疑似失蹤。”

……

津島修治在房間裏百無聊賴地打了一天游戲。

他不得不承認,幽靈船遠沒有他想象中的有趣,他路過舞池路過賭場路過宴會廳,來自各界的富商名流相互認識,他們彬彬有禮地點頭致意,寒暄各個國家的天氣與政局。

[為什麽要把天氣與政局放在一起說,意義不明,對有些人來說,這兩者的含義說不定完全相同吧。]

保持優雅,保持得體,對自己即將拍賣的物品閉口不談,只說些無關緊要的內容。津島修治立刻想到了已死去的男人,想到了自己的父親,他們是如此相像,無趣又有野心。

[相較之下,還是打游戲更有趣。]

太宰治去宴會廳吃了個飯,回來時就看見津島修治撐著下巴打單機游戲,為了防止賓客把消息傳遞出去,公海上沒有網絡,打發時間的方式只有幾樣。

“今晚有拍賣會。”他對津島修治說,不知從什麽時候起,兩人的交流越來越少越來越少,到現在竟然是除了必要的信息溝通外什麽都不說,“你要去嗎?”

“也行。”津島修治托腮,他以探究的眼神看向成年人,“說起來,你到這艘船上來,到底想要買什麽?”

“我沒想買什麽。”他好脾氣地坐下來,從書架上抽出本偵探小說,“就跟你猜測得一樣,我上船是受人所托來尋找某樣東西,而我自己並沒有什麽想要的。”他意有所指,“我想要的,沒有一樣是能夠交換購買到的。”

津島修治不說話,他很聰明,當然聽得懂太宰治指向自己,內容解讀上卻出現了偏頗,他眼神幽深,嘴角似笑非笑勾起。

[你看他,明明厭惡我的惡,將我視為怪物,卻又要籠絡我。]嗓音從心底幽幽響起,他對太宰治說:“這不是你我早就知道的事情嗎?”

太宰治看他,沒說話,把發揮的空間留給孩子。

“你想要的無非就是個好孩子。”他的語調尖刻,“可以不光明磊落,卻要內心向善,有保護的欲望,蛞蝓似的大善人才是正確的標準,你將惡視為怪物,視為瘋子,如果我是你,討厭的東西就早就扔了,何苦帶在身邊折磨自己。”他咄咄逼人,口中吐出的不是話,是刀子,太宰治的暗示讓津島修治心煩意亂,怒火在洶湧地燃燒。

“你想要拯救我,來成就你自己。”津島修治一口咬定,“這游戲一點兒意思都沒有,你就不應該管我,讓我自生自滅。”

最可氣的是,他發洩的對象,太宰治毫無反應,他笑瞇瞇地聽他說話,好像津島修治說的不是惡毒的咒罵而是說午間的美食。

他無堅不摧,不會被刺傷,不會崩潰,像是座巍峨的山岳,壓在津島修治的肩膀上:“稍微休息一下吧。”剛才的話從他的耳邊流淌過,比清風還要不值得一提,津島修治快要洩氣了,他以自己看透人心的本領為傲,卻從來探明眼前人在想什麽。

“等會兒我們一起去拍賣會。”

[就是這樣,他只把我看做小孩兒,一切都可以改正,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沒有長大。]津島修治的眼球轉動,[他厭惡怪物,又覺得能感化怪物。]

[他對我現在的模樣感到失望。]

[為什麽就不能放放棄我?]

……

[放棄你,等於放棄我自己。]

太宰治走進包廂,津島修治磨磨蹭蹭跟著他,包廂順序又被打亂,主辦方確保無人能通過拍賣編碼得知購買人的身份,精妙的設計讓人感到十分貼心。

開幕儀式沒有多盛大,比起繁瑣的致辭,人們更加在乎拍賣的物品,司儀也很懂,最先在舞臺上展示的是海洋之星,璀璨的藍色鉆石,路易十四、路易十五的情婦、路易十六的王後……眾多名人佩戴過它,又都交上厄運,他先前被捐贈給美國的史密斯研究所,但在金融風暴過後,連研究所都破產了,藍鉆再度失蹤,人們津津樂道,談論失蹤的鉆石,而現在,代表了厄運的藍色寶鉆出現在了船上。

森鷗外說:“真是不詳之兆。”

中原中也沒聽懂他的意思。

拍賣會在繼續,有人拍下了藍色寶鉆,森鷗外也買到了適合的器官,19日淩晨三點後,拍賣即將進入高潮,卡拉馬佐夫上臺,連帶著還有被綁在十字架上的費奧多爾。

他雙腿並攏,兩手大張開,十字架非銀制,而是冰雕刻而成,天知道為何船上會出現這樣一尊冰雕,他的腿腳、手,在外的部位凍得發麻,肌膚呈現青紫色。

那很美。

“這是今晚的最後一樣商品。”卡拉馬佐夫向四周鞠躬,“請各位定義他的價值。”

幽靈船上有項不成文的規矩,每天最後一樣拍賣品都是無價的。

無價的意思是,不接受競價,幽靈船的主人將他的黃金天平放在臺面上,一端是籌碼,一端是拍賣品。

只有獻上令黃金天平傾斜的籌碼,才能帶走心儀的貨物。

這是卡拉馬佐夫的異能力——等價的天平。

價值不是由人定的,而是上帝,上帝為他定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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